教育是一个系统工程。与高等教育相较而言,基础教育是深扎在泥土里的根系,为学生输送终身受益的养分,为人才培养打下坚实基础。今天发表的这篇访谈,表达了一位基础教育工作者的思考和心声。
徐俭的办公桌上,一本《教育哲学》摊开着。
“我自己买的,读完再归入学校图书馆,让更多老师看一看。”
从教20余年,徐俭在实践中摸索,在困惑中思考。在他看来,既然身为教育工作者,就不能放弃对教育本质的追问。
孩子的“聪明”已经“超速”了。但人生不是短跑,而是一场马拉松。马拉松是没有人抢跑的
解放周末:听说您曾用“惨烈”一词来形容当前的基础教育现状,为什么?是否有夸张的成分?
徐俭:我觉得用“惨烈”这个词来形容并不过分,基础教育现状甚至可以说是“空前惨烈”。我用三句话来描述———投入很大、竞争很激烈、结果很残酷。最主要的一点是,竞争起点前移了,这从幼教、早教方面培训机构的繁荣就可见一斑。
解放周末:竞争幼龄化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后果?
徐俭:我们有一个普遍感受,就是现在孩子变“聪明”了。比如,一些刚到学龄的孩子,其水平达到了可以直接从小学三四年级念起。又比如,一个小学毕业生竟然考出了中级口译证书。这几年搞招生,我感觉学生水平每年都有很大变化———用去年的标准已经“捡”不出好学生了。前几年,一名高中生考出了钢琴10级,被学校当作素质教育的典范而引以为豪。现在,考出钢琴10级证书的学生太多了,而且年龄越来越小。过去我在初中时学习的《新概念英语》第二册、第三册,现在小学阶段就开始学了。我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时,学的不过是10以内的加减法,学到小学三年级时可能还不及目前幼儿园孩子的水平。
解放周末:或许这是因为“一代超过一代”的自然规律。
徐俭:不完全是。这样的超越当然给人带来惊喜,但惊喜过后不得不忧虑。因为这种“聪明”已经“超速”了,这种“聪明”是大量的教育投入换来的,是家长巨大的人力、物力的投入,孩子精力、体力的过早投入换来的。
解放周末:有这样一个口号———“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”,对社会影响很大。
徐俭:这个口号本身是不错的,但偷换了概念。人生不是短跑,而是一场马拉松。马拉松是没有人抢跑的。方法得当、意志坚定、后劲十足,才能赢到最后,笑到最后。
关于“减负”,思想高度统一的结果,却是行动的高度背离
解放周末:既然基础教育如此“惨烈”,就必须谈到“减负”这个问题。
徐俭:“减负”的现状是,虽然从社会到家长,到学校,都认为孩子应该全面发展,但是几乎没有一所学校敢大幅度地改革,几乎没有一所学校真正敢把课业负担降得很轻。“减负”这个口号喊了很多年,这次《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》依然提出了“如何减轻中小学生学业负担”的问题,说明问题始终存在。这负担是越减越轻呢,还是越减越重了?
解放周末:“减负”似乎陷入了一个难以摆脱的怪圈。
徐俭:道理人人都懂。问100个人,100个人都会回答学生不能负担过重,无论是搞教育的、不搞教育的,懂教育的、不懂教育的,都会这样回答。然而,思想高度统一的结果,却是行动的高度背离。认识统一的事情都不去做,都知道正在做的事情不那么正确,但还是在坚定不移地做。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驱使这种行为?
解放周末:家长可能会这样回答———现在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,大环境如此,逼得你不得不给孩子加码。
徐俭:社会竞争为什么那么激烈?为什么有很多工作,如今的年轻人不愿意去做了?我认为这里还有个观念的问题。过去我们讲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”。现在“培养有用人才”讲得少,讲得更多的是“培养创新人才”,普通岗位上的优秀劳动者宣传的力度大大减弱。
解放周末:是否可以这样认为,“减负”的本质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?
徐俭:对。我们学校有个美国姐妹校。我在那里考察时发现,学校的厨师每天哼着歌上下班。他从心眼里热爱这份工作,认为做厨师很光荣。现在我们这儿的学校都去培养金领、白领,但社会并不需要那么多同质化的人才,竞争当然十分激烈。相反,社会普遍需要的人才却是大量缺失的。
解放周末:xx市场上经常听到一句话———“人才并不是过剩,而是存在结构性矛盾”,这种矛盾的源头其实在于教育。
徐俭:有一定道理。我们没有一所学校会主动自觉地把自己和上音附中、体校去比升学率,因为我们培养的目标不一样。正因为基础教育大都存在同质化的问题,所以竞争才会如此激烈。即使行政干预也不能解决问题,相反,“按下葫芦起了瓢”,不准在校内上课,可以到校外上,一边在“减负”,一边在“加压”,孩子书包越来越重,家长陪读现象越来越普遍。同样的,学校也很“惨烈”———尽管教育行政部门强调不以分数来作为学校评判标准,但下面的竞争反而更加激烈,各所学校为了好生源,花了很多功夫,有的甚至陷入了“招生大战”,为的只不过是把录取分数线提高1分。
当目标与需求都同质化后,一方面是越加激烈的竞争,另一方面是许多教育资源被浪费
解放周末:如何理解基础教育的同质化?
徐俭:我感觉,当前基础教育的共性太多,个性太少。首先,我们的教育理念是共性化的,都十分远大———要么不做,要做就做一流的学校。所以大家都盯着第一名、第一流而去,没有人甘愿做第二流、第三流,把第二流、第三流做好。试想,上音附中是第一流的音乐学校,如果每个区都有一所二流的音乐学校,每个地块都有所三流的音乐学校,各自坚守自己的定位和特色,竞争格局是否不一样了?
解放周末:相比较而言,大学比较容易追求个性,中小学比较难。
徐俭:中小学当然应该有许多共同的地方,但是在培养的侧重点上可以有自己的特点。但现在各个学校的特色不明显,也不敢太明显,怕社会上认为“某方面好了,其他方面不行了”。
其次,我感觉,我们的教育评价缺个性。近年来,尽管一直在提倡个性化评价,也做了一些工作,但是整体上还是不足,缺少一套比较系统科学的评价方式。
解放周末:能否具体说说?
徐俭:就说学生评价方式。我们提倡个性化评价方式。过去的评价大多是提纲式的,非常概括,“热爱劳动,友爱同学,尊敬师长”等等。现在提倡个性化后,出现了“你轻轻地捡起地上的小纸”“你安静地坐在座位上”这样的评语,很诗意。但是,其客观度如何?很难把握。对学生的评语到底该怎么写,有没有标准呢?现实是,并没有进行过相关学习、培训,都靠老师自己操作、摸索。由于个性化评价需要很大的人力、物力的投入,所以大部分努力最终还是不了了之,还是以分数多少、排第几来评判孩子。
解放周末:教育缺乏个性的结果会如何?
徐俭:因为学校之间没有明显差异,导致了学生培养的差异度不大,评价差异度不大,选拔差异度不大,最终培养出来的学生差异度也不大。在招生中,数、理、化、英语成绩好的学生受到普遍青睐,学校是否关注到语文,关注到德育了?如今办学可谓“千校一面”,不同的在于,学校生源好就办得好一点,生源较差的学校社会评价就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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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放周末:不够多元,缺乏个性,是教育存在的普遍问题。不仅中小学存在,大学也存在。
徐俭:对。大学都在争做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,中小学则争做国际化、高素质的中小学。这条教育链上,方方面面,追求的目标大体相同。当目标与需求都同质化后,一方面是越加激烈的竞争,另一方面是许多教育资源被浪费。
让名校头上的光芒适度减弱,让人们意识到选择名校并不是孩子的唯一出路,有利于教育的整体发展
解放周末:探讨教育问题,人们自然要问,除了社会环境的变化,是什么造成了当前“个性不足,减负不成,惨烈依旧”的办学现状?
徐俭:我想,目前教育资源本身的特点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基础教育的现状。我把目前教育资源的特点总结为三点———有限性、不均衡性、效益滞后性。
解放周末:优质教育和优质医疗一样,是当前社会的两大稀缺资源。
徐俭:医疗和教育有很多的相似点。它们资源有限———比如只有200张床位,无法容纳201个病人;招生名额200人,无法招进第201个学生。但教育和医疗还有一点不同———教育是一种氛围,学生选学校的同时,是在选老师,也在选同学。病人选医院、选医生,没听说过选病友的吧?你今天进不了中山医院,明天还可以去看。但是小学1年级进不了这所学校,今后几年基本上就和这所学校绝缘了。因此,教育资源某种程度上是不可再生的。
解放周末:加大对教育的投入,是否能缓解这种供求矛盾?
徐俭:教育资源的不均衡,并非绝对不均衡,而是相对不均衡。教育水平有了整体提高,但仍然会存在优质资源和劣质资源的差别,落后地区和发达地区的教育必然存在差距。教育不是cctv,全国各地的观众可以在同一时刻收看同样的内容,接受同样的信息。教育是一种活动,教与学的过程是双向互动的,因此,网络教育也不能解决“教育鸿沟”问题。
解放周末:也就是说,教育不均衡是始终存在的,只是程度差异而已。
徐俭:对。另外,教育是滞后的。这有两层含义———你为孩子的将来思考,而将来是通过今天的教育实现的。现在的教育对孩子什么时候起作用,你并不知道,也许明天就起作用,也许是10年、20年后。
解放周末:这就加剧了家长“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”的急迫心理。
徐俭:因为教育资源的有限性、不均衡性、效益滞后性,也因为当前的社会发展赋予人们更多的选择性,因此择校现象必然存在,也不会消失。对此我只能说,择校要适可而止,选择的心态要平和一点,不能互相攀比,变本加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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